莊子 逍遙遊第一

2008011923:20

 

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。鯤之大,不知

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

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

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鳥也,海運則將

徙於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

 

 

  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諧之言曰:

「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搏

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

也。」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

相吹也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

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

已矣。

 

 

 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

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

之舟;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

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

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

掊風;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

乃今將圖南。

 

 

  蜩與學鳩笑之曰:「我決起而

飛,槍榆枋而止,時則不至而控於地

而已矣,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」適

莽蒼者,三餐而反,腹猶果然;適百

里者,宿舂糧;適千里者,三月聚

糧。之二蟲又何知!

 

 

  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

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

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

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

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

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衆人匹

之,不亦悲乎!

 

 

  湯之問棘也是已。窮髮之北有冥

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

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

焉,其名為鵬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

之雲,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絕

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:「彼且奚適也?我

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

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,而彼且奚適

也?」此小大之辯也。

 

 

  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

一君,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

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

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

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竟,斯已

矣。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。雖然,猶

有未樹也。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

也,旬有五日而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

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

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

辯,以遊无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故

曰,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聖人无

名。

 

 

  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「日月出

矣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

乎!時雨降矣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

不亦勞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

尸之,吾自視缺然。請致天下。」

 

 

  許由曰:「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

治也。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名

者,實之賓也,吾將為賓乎?鷦鷯巢

於深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

滿腹。歸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為!

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

 

矣。」

 

 

  肩吾問於連叔曰:「吾聞言於接

輿,大而无當,往而不返。吾驚怖其

言,猶河漢而无極也;大有徑庭,不

近人情焉。」

 

 

  連叔曰:「其言謂何哉?」

 

 

 

  曰: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

焉,肌膚若冰雪,綽約若處子。不食

五穀,吸風飲露。乘雲氣,御飛龍,

而遊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

癘而年穀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」

 

 

  連叔曰:「然,瞽者无以與乎文

章之觀,聾者无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

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

言也,猶時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

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,孰弊弊

焉以天下為事!之人也,物莫之傷,

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土山焦

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,將猶陶鑄堯

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宋人資章甫

而適諸越,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,往

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,窅然

喪其天下焉。」

 

 

  惠子謂莊子曰:「魏王貽我大瓠

之種,我樹之成而實五石,以盛水

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,

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

其無用而掊之。」

 

 

  莊子曰:「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

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

澼絖為事。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

聚族而謀曰:『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

過數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

之。』客得之,以說吳王。越有難,

吳王使之將。冬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

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,一也;

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

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

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

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」

 

 

  惠子謂莊子曰:「吾有大樹,人

謂之樗。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,其

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,立之塗,匠者

不顧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衆所同

去也。」

 

 

  子曰:「子獨不見狸狌乎?卑

身而伏,以候敖者;東西跳梁,不避

高下;中於機辟,死於罔罟。今夫斄

牛,其大若垂天之雲。此能為大矣,

而不能執鼠。今子有大樹,患其无

用,何不樹之於无何有之鄉,廣莫之

野,彷徨乎无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

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

用,安所困苦哉!」